【张季鸾】诸君为甚么想做新闻记者？

注：原文载于燕京大学新闻系1932年刊行的《新闻学研究》，由北京良友公司分发。在互联网上一直没有找到该文全文，几经折腾，在人大新闻学院资料室找到原文，原文由繁体写成，转写为简体分享。

诸君为甚么想做新闻记者？

张季鸾

一九三一年四月一日新闻讨论周

燕京大学新闻系讨论周曾约我参加，那时我在旅行中，未得领教；现在补写一点感想。但是太匆忙了,只能写断片的几句话。

我们没有学过新闻学；做了二十年记者，却未曾读过一部新闻学的书。所以凡有人请讲演新闻学，都一概谢绝，现在还是这样；因为实在无智识，不敢欺人。就是替学校杂志写东西，这还是第一次。

不过在这民国草创时期，做了二十年记者，不能说毫无经验。一个青年学生，做成神经衰弱的老大病夫，现在还要做下去，不厌倦，不后悔，这其间也自然有一点鼓舞勇气的动机。

学问上的事，没有可以贡献诸君参考的，就只问诸君一句话：为甚么想做新闻记者，为甚么入新闻系？

中国做新闻记者，是一种危险职业。过去二十年间，各处文字狱当中，不知戕害了多少优秀记者！拿北京说罢，民国二年，死了爱国白话报主笔丁宝臣，一个平凡的短评，说是煽惑军心，就此送命。还有民主报主笔仇亮，封了报，还杀了人，名记者黄远庸，是在美国被暗杀的。近年最著名的例，邵飘萍林白水两位名记者，都是民国十五年饮弹而死！此外还有，我记不清了。各省这类的事，更说不完，我常记得最惨的一件事：民国二年南方讨袁的时候，张镇芳在河南，大杀党人。一个军政执法处，都关满了人，后来的所谓犯人，都拴在院子里木桩上，炎阳烈日，就那样晒着。凡捉来的人，都严刑拷问，不知杀了多少。有一家，开封民立报是国民党系统的报，残酷的张镇芳，不仅杀了报馆职员，连排字工人，都杀了几个！诸君想想，这是多么惨酷的啊！排字工人，尚且有危险，不用说记者了。再说，记者的危险，不只是『死』一宗。有虽然不至于死但是封报馆坐监牢的，其例更多。就是鄙人本身，也亲自经验两次都在北京。民国二年，因为北京民立报的事，在陆建章军法执法处，下狱七十二天，隔『死』只差一点。第二次，民国七年，我办北京中华新报。因为登载满蒙五路借款成立的新闻，报受封禁，地方法院，判了二十天拘役。那一次同时被封的报八家，现在北平晨报前身的前身『晨钟报』，就是和我们一齐封闭的。我一个老朋友何重勇君，因为这段新闻，是从他的通信社发出，所以他吃亏更大，白发老翁，坐了一年多监狱才出来。这样的事，若就全国作一个二十年的统计，不知有几千百起之多！诸君试想，好容易开一个报馆，好容易就一个职业，但是报业本身，在过去是如此的危险，就在现在和最近的未来，除非成了真正法治国家之后，任何种类的意外的危险，都不敢说没有。诸君进燕京大学，为甚么单选择这个比较有危险性的新闻系？这是我要请诸君反躬自问的第一点。

还有两层要觉悟的，第一，或者有人想，做记者可以得物质上优厚的享受，这是错误。中国经济发达以后，经营报业的人，可以获利，但是单纯作一个记者，靠薪水吃饭，我想在二三十年以内，恐怕很难有得到优厚酬报的。比作技师，固然相差甚远，就是做教员，也恐怕比做记者优。记者发财，除非是堕落。…需索和敲诈…过去报界，这种人也不少；但是这种记者，一定失败，社会上当作流氓乞丐看，好好的一个人，为甚么堕落？所以从平凡而正当的途径上讲，做记者，大概要一世穷。第二，或者以为记者这种职业好玩，有兴趣，这话不假。新闻记者，是一种有兴趣的职业，做记者的条件之一，也是要先感觉记者生活的兴趣。不过诸君要知道，有兴趣的另一方面，是格外劳苦。任何职业，办事时间都有一定，记者生活,独没有一定。而且夜间工作多，满天下的人类，都在黑甜乡的时候，新闻记者，还拿着秃笔，写稿子，听电话。有时大问题出来整天整夜的兴奋。我常记得十七年五三惨案发生之时，我们大公报馆所在地的日租界，日本兵队，全布满了，晚间十二点后，断绝行人，电报局送电报，都通不过。租界的日本文报，一天发十几个号外，替济南日本军作猛烈的宣传，我们因为首先披露蔡公时被惨害的新闻，有几个日本醉汉来质问，其势汹汹的。一方面褚玉璞们听说济南出事，遮断了大军北进，反而欢喜的了不得。他们的人,反而有人示意日本方面，何不干涉干涉我们。那十几天的日子，现在回想起来，还觉着难过。我们同事几个人，整天兴奋着，悲痛着，脑子里如同不断的燃烧发火一般，多少天不能安眠？诸君想想，这种生活,是好过的吗！这不过是举一个例，我们多少年来，这种日子，不知过了多少。所以新闻记者生活的兴趣,只能说是在紧张兴奋忽歌忽泣之中找兴趣。绝不是舒适享乐的生涯。这是要诸君明白了解的第二点。

诸君一定要问了，那么你们为甚么要干？我现在想说的话，就是对于这个质问的一个答案。不过我自己实在不配，我仅仅免于卑劣贪污，却不免于因循怯懦。所以以下所说，是望诸君立志，将来光大中国的报业，不是说我们自己。我现在用简单几句话，奉告诸君，同时作本文的结论，就是：新闻学，是教技术教智识的。不过技术智识是工具，不是根本。现在社会进化，事业繁忙，要做一个有能力的记者，实在需要诸多技术和智识，简单举几个，记者凭一管笔与社会相见，所以文字好而快，是第一件事。一般政治，经济，文学的智识，也是要的。历史地理外国文，都不能少。要作专门记者，还得要专门学问。但是这些学问，都是做记者的工具，不是所以做记者的根本。做记者的根本，是要对人类大众，小一点说，先对于中国同胞们！有深厚的同情！因而立下了救世的决心！他们有苦痛，应该给伸诉，应该设法安慰。凡社会的不平和罪恶，应该反对，应该冒着危险，去替人类们同胞们用言论斗争。不应该屈服于恶势力，或者同流合污！这一种仁慈义侠的精神，是新闻记者根本的根本。要没有这个，趁早不要干，干也干不好。有了这根本精神之后，那么一切技术，都用得着了。一切关于经营新闻事业的绵密研究，都有着落了。社会是多方面的所以记者要分工，不是人人大声疾呼谈政治。但无论那一门的记者，他的出发点是一样。凡人类大众所愿意知道的，和应该知道的事，报纸都应该忠实敏速的报告。一切政治经济教育社会的问题，新闻记者，应该比一般普通人，早操心，早研究调查，研究调查出来，写给大众看，好教他们注意，或者赶紧兴，或者赶紧革。大众们都是需要精神生活的，所以有一部份记者，应该拿着文学艺术的力量去安慰他们。总而言之，一切都应该以『对社会大众服务』作出发点。为甚么给他们服务，就是因为同情他们，想同他们一起自救救世！我想要作记者的人们，一定应该先有这一种志气，有这种志气，所以不怕危险穷困劳苦，所以有兴趣，所以才能当作职业干。同时有这种志气，一定成好记者，事业一定成功！我先说过,这不是说我们自己，我们多年来未尝没有类乎此的一点微志，但太不够了，销磨的也太厉害了。我们不过因为自己多年徒劳，因为许多好朋友，殉身在这里面，又因为眼看中国报界，只有犹太式但求赚钱冰凉冰凉的报才能发达，又因为中国一般统治者，太漠视报业，一面一部分，报业的人又往往实在有受人轻蔑之理由，为出这一口闷气，所以我和吴前溪君胡政之君等几个人，又在天津办了这几年报，现在还办着；至于救世利人，万分说不上了。不过我们深盼未来的记者先生们，都要照前面所说，立那样的志，决那样的心！燕大新闻系，是北方最著名的学府，关于技术智识方面，一定很够用，所以我只问诸君一句：为甚么想做新闻记者？而诚恳盼望诸君先锻炼养成一种仁慈义侠的救世精神！那么，诸君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!小一点说，中国同胞们，都要受到诸君的利益，我们站在同业方面，更是馨香祷祝的了。